张文又要调岗了。7年间，他几乎只上夜班。

从23岁到而立之年，他扎在汽车厂里。只要能上夜班，他愿意被频繁调岗，哪怕因此错过宝贵的升职机会。

同事们调侃他社恐，说他是超级I人。张文也自嘲是夜行动物，见不了阳光，可自嘲背后是深深的无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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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只是不想被人打量。

2017年张文被确诊银屑病，这种俗称牛皮癣的疾病在发作时，会让他的头上、四肢出现皮损、红斑、脱屑。有人担心被传染而与他保持距离，有人在背地里八卦，有人偷偷给他起外号，也有人私下找领导投诉。

表面的一切如常和那些不曾言明的隐性歧视像是重演了一个“此地无银”的寓言，伴随着皮损的增增减减而生长、消逝，像潮汐一样消耗着张文的自信，自卑、不安、痛苦使他刻意远离人群，用长衣长裤遮住皮肤，把自己隐藏在深夜中。

像张文这样，因银屑病而遭受隐性歧视、精神备受折磨的人并不少见。《中国银屑病患者复发洞察调研报告》显示，全国目前约有700万银屑病患者，60%的患者因病情反复发作、不被理解、差别对待等原因，工作或学习受到严重的负面影响[1]，陷入“此地无银”的困境。

被击穿的职业生涯命运有时候就像上帝随手拨弄的齿轮。2017年，张文在流水线作业时不慎被划伤，小小伤口很快结痂，但伴随伤口愈合，身上却莫名出现许多红斑。流水线上的同事们纷纷询问“怎么了？是皮肤病？传染吗？”他简单地用“过敏”糊弄过去，直到因为抗敏药没有效果，到医院就诊被确诊为银屑病。皮损严重时，张文的手上会有血渍，脸上比如眉毛边缘也常伴有脱屑。曾经形影不离的同事们背地里议论他像“斑点狗”，觉得他身上的斑块“很恶心”。他无意中听到后，不再和别人同桌吃饭。“每一个银屑病患者的必经的阶段，也是初级阶段，就是忍受别人异样的眼光。”

“可有时候人的眼神比刀子还要锋利”，张文说。为了逃避，他频繁调岗，领导的不理解和频繁的工作调动没能为他的履历增色，经常的病假也让他难以被交付重任，张文因此错过了很多晋升机会。昔日与他同期入厂的同事，有人已经当上了厂长，而他还在原地踏步。同张文一样，错失黄金晋升期的还有34岁的郭飞。5年前，郭飞曾因银屑病发作住院半月，再次返回工作岗位的他渐渐觉得力不从心。疾病令他四五个手指甲全部脱落。手没法干活，没法写东西，也无法陪同领导出差，不理解的人看到会害怕，郭飞的工作逐渐变成一个“次要角色”。郭飞本在上升期的职业生涯因为银屑病急转直下，他甚至因此患上了轻度抑郁。“我可以明确地说，这个病在职场上，影响非常严重”。从校园开始脱轨的人生和张文、郭飞不同，有些人生轨迹在更早时就被疾病改变。大一时姚佳因为银屑病剃光了头发，这可以让药膏更全面地渗透，更快地愈合伤口，但因为皮损她又无法干净利落地剃成一个光头。坑坑洼洼的头发加上红斑让她无法正视镜中的自己，妈妈特意为她配了一顶假发。但有次放学回家的公交车上，她的假发在拥挤中不慎被人抓掉。姚佳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那突然散开的人群，在那辆拥挤的公交上，她仿佛置身真空。这些令人尴尬的场景像是长在心里的“皮损”，即使是天性乐观的姚佳也不禁在深夜反复责问：“为什么这种病会找到我？”没有答案。病情最严重的时候，妈妈不忍心看见女儿受罪，常常和她抱在一起痛哭。这些年，通过用药物治疗，她的病情已控制得很好，年少的好友依然在身边，她也和学生时代的恋人结了婚。可每每想起这些，她还是会觉得失落、尴尬，仿佛自己还在那辆公交车上，驶向不知名的方向。读书、升学、工作、结婚，生活尚且按部就班，姚佳说自己算是幸运的。可对有些人来说，银屑病带来的影响就像不断坍塌的多米诺骨牌。高中时李一鸣的成绩一直稳定在580分，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律师，帮助更多人赢得公平和正义。高三确诊后，李一鸣经常因为身上的疼痛瘙痒，整宿地睡不着觉。晚上难眠、白天犯困，“基本站着都能睡着”，从那时起他的成绩逐渐下滑。高考时李一鸣只考了300多分，就读了一所大专的法学专业。高考面前，他失去了他的“公平”。李一鸣始终对自己的病有一种莫名的羞耻感，这种羞耻感源于幼时街边电线杆和墙上治疗牛皮癣的小广告，经过时被匆匆拉着走过的经历让他从小就觉得“这肯定不是什么好病”。每次在宿舍涂药被同学撞见，他从不敢正面回答，只说“不会传染，别问了”。更大的打击发生在毕业后。由于病情恶化，有三四年时间李一鸣几乎完全把自己关在家里，他的人生几乎和社会脱轨。前几年，李一鸣在医生的建议下开始使用生物制剂，皮损的好转让他不再离群索居，在不同职业中几经辗转，他终于在今年年初成为了一名实习律师。李一鸣说：“这条路，我绕了太远了。”尽管病情好转、工作开始步入正轨，但病耻感却并未消褪。银屑病依然是李一鸣无法向外人道的隐痛，他从不主动提，“在没得这个病之前，我要是知道谁有牛皮癣，我也肯定会刻意避开。谁知道会不会传染？”推倒心中“成见”的大山“觉得羞耻、尴尬”“解释成本太高”“怕造成更多的误会”“能被理解但是不能被接受”……如果不是接受采访，几乎每个患者都表示会选择对病情隐而不宣。隐性社会歧视就像一道透明的墙，将患者阻隔在那辆公交车上的真空中，看似平静却令人窒息。事实上，银屑病是一种遗传与环境共同作用诱发的免疫介导的慢性、复发性、炎症性、系统性疾病，临床表现为鳞屑性红斑或斑块，局限或广泛分布[2][3]。银屑病不具有传染性，但当银屑病出现在脸或手等显眼的部位时，会引发患者尴尬、缺乏自尊、焦虑和抑郁，给无数患者带来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[4]。由于银屑病的高发年龄为19-44岁[5]，正处于求学就业的人生阶段。《中国银屑病患者复发洞察调研报告》结果显示，超过60%的患者认为银屑病给生活与工作、学习带来困扰[1]。凤凰网也在调查中发现，一些企事业单位招聘人员表示，虽然不会因外表限制求职者，但工作性质与强度，也可能与慢性病患者无法适配。近年来，随着生物制剂等创新疗法的出现，银屑病临床诊疗已经进入精准靶向的新时代，给患者带来更多治疗选择的同时，也推动银屑病治疗目标不断提升。皮损的清除程度提高，无复发间隔显著延长，患者能够追求更高的治疗目标，即“临床缓解”。一定程度上也从客观层面缓解了患者的社会生存心理压力。如今，张文的外表已经与普通人无异，他也开始重新打开自己，不再只上夜班。郭飞也通过治疗配资标的股票，病情好转并且再次竞争到理想的岗位。表面的皮损可以通过治疗缓解、清除，可铲去心中的“皮损”还需要更多社会支持。从误解走向了解，从歧视走向支持，真正消除社会上各种的隐性歧视，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，需要全社会的共识。通过科普教育和宣传，提高公众对银屑病的认识，消除对其的误解和恐惧。通过引发社会各方关注，为更多的银屑病患者提供公平竞争通道，消除隐性条款。让“此地无银”不再是寓言故事，让这里不再是银屑病患者只能无声呐喊的真空车厢。“如果我的经历能够让社会多一点点理解，为银屑病患者减少一点点生存阻碍，那就是我‘说出来’最大的意义，也是我成为律师后，迈向公平的第一步。”李一鸣说。(文中人物姓名均为化名)